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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让我日渐懂得,教育就是一个人格感染人格、智慧孕育智慧、激情点燃激情的过程,教育也是师生共同成长、发展的过程,是师生相互成就、相互辉映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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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丽    北京市特级教师,北京市东城区教师研修中心语文教研员,北京市学科带头人,北京市首届名师工程培养对象。

我做教师,最初是父母的选择。他们都是小学老师,父亲教音乐,母亲教数学,他们联手决定了我的命运,在我十六岁那年,“逼”我考进了师范学校。

初登讲台,我仍然感受不到做教师的乐趣,每天像个被抽打的陀螺,不停地转着,我疲于应付着一件又一件琐碎不堪的事情,想到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心里充满了悲戚。

在一些报告会上,听那些有着几十年教育生涯的老师说,如果有来生,她们还要选择做教师,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我想她们不是疯了,就是在说假话。如今,我和她们一样,也在这条路上走过了25年,我发现,原来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假如真有来生让我选择,我也依然会选择做老师,而且一定是小学老师,小学语文老师,这真的是一件太美妙、太享受的事情。

25年,我逐渐感受到教育力量的伟大,教育者的伟大。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和一个孩子、一些孩子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会改写他们的人生,我就会激动不已,深感责任的重大。

作为老师,你所给予学生的教育方式,就是你对于生命的理解体现。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你觉得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你的学生得到。假如你觉得分数最重要,你就会设置考试的魔咒;假如你觉得自由最重要,你就会开拓广阔的空间;假如你觉得生命最重要,你就会教你的孩子懂得珍惜和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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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我们也曾经是个孩子

我时常在想,一个6至12岁的孩子在学校里最期待的是什么?是获得知识,提升能力,还是受到教育?恐怕都不是,儿童最期待的是得到爱,得到关注、赏识、鼓励。说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十几年前,到外区一所小学去上课的事。

那天,课刚刚开始几分钟,我就发现一个长相标致的小男孩特别聪明、特别活跃。几乎我问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而且答案完全正确。他就是好像不习惯举手、起立回答问题,总是坐在位子上张口就说。我一直微笑地注视着他,找准了当儿对全班同学说:“我发现咱们班有个同学简直太优秀了,我猜,他是班长吧!”

同学们显然知道我说的是谁,一齐喊道:“不是——”

“那他一定是学习委员!”

“不是!老师,他什么都不是!”有人肆无忌惮地大喊着,有人扭过头,冲着他乐……

其实,我是完全预料到眼前这一切的,我知道像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成为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他们在集体中通常是不被欢迎的人,甚至是被嫌弃的。当然,我之所以这样猜,只是为了打个伏笔。

“虽然,他还不是班长和学习委员,但是在我的眼里,他太优秀了,因为他知识广博、思维敏捷、口齿清楚。我觉得,要是他每次回答问题时能够举手、起立,那他简直堪称完美!”

接下来,我发现,在后面的学习中,这孩子果然改变了。他总是端端正正地举起手,眼神里流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下课之前,我问:“同学们,你们还有不懂的问题吗?”在大家一起喊着“没有了”的时候,他又一次举起了手。我请他质疑,他支吾了一下,问了一个相当简单的问题,而且是课上我明明讲过的问题。我虽然有点不解,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

下了课,我和他的校长说笑着向外走,他从后面一边喊着“王老师”,一边小跑着追上了我。他用大眼睛瞟了一下校长,把我拉到一旁说:“王老师,我想和你说个秘密。”“什么秘密?快说来我听听!”我赶紧弯下了腰,心里有暖流涌过,为他给予我的特别的信任。他伏在我耳边小声说:“您讲得特别好!我都听懂了。其实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就是想举手再被你叫一次,再听你表扬我一次。”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鼻子里酸酸的,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曾经我听到“佛”或“菩萨”这样的词总会联想到是三头六臂的神祇,觉得离自己太过遥远,其实,经过修行,每一个人都会发现你具备佛和菩萨的素质,只要你相信,你就一定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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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学生才是课堂的主人

因为工作关系,我得以经常走进其他老师的课堂,我发现很多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表现自己,课堂成了教师的秀场,坐在下面的孩子成了观众或者道具,配合着台上的老师。他们从未敢把自己当作主人,因为教师始终把他们当作点缀。在这样的驯化下,孩子的迎合就变得自然而然了,这是多么可怕和可悲的事情。

某一年,我借班上课,下课后一个女生拿着本子找到我,让我签名。我笑了,忍不住逗她:“你希望我在本子上写上一句什么话送给你呢?”她想了想,很认真地说:“老师,我是这个班的班长,您就写‘这堂课,你们班配合得很好吧!’”那一瞬间,我的心里难过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如此庄重的眼神。

的确,很多时候,在孩子们的意识里,他们在课堂上的“学”是为了教师的“教”服务的,是为了配合老师的。于是老师也就想当然地享受着这样的“福利待遇”,希望学生说什么,学生就顺着说什么,你也许会看到学生积极地举手、热烈的讨论,甚至激烈的辩驳,但是有谁知道,那一切都是为了让台上那个被称作“老师”的人满意呢?

记得商友敬老师在他的《我有一个梦想》一文中说:“我梦想所有的学生都爱他的老师,不是害怕,不是崇拜,不是感恩,也不是迎合和奉承,而只是爱,单纯的爱。”可是,孩子们的单纯到哪里去了呢?是有人偷了它们吧,那是谁?如此不堪。是有人赶走了它们吧,那又是谁?如此暴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所以,面对那些从骨子里尊重学生的人,我是肃然起敬的,我相信他对教育、对教学同样是抱有虔敬之心才会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学生的“不配合”。

听课,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讲《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又到了适宜采莲的季节了,莲叶浮出水面,挨挨挤挤,重重叠叠,迎风招展。在茂密如盖的荷叶下面,欢快的鱼儿在不停地嬉戏玩耍。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忽然游到了那儿,说不清究竟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是在南边,还是在北边。

老师:请学生想象,小鱼是怎样嬉戏的呢?

一学生说:“两只小鱼你追我,我追你,好像在捉迷藏呢!”

另一学生说:“鱼儿生活得特别自由,它们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一会在东边发呆,一会在西边吐泡泡。一会去南边会朋友,一会到北边串亲戚。”

就在大家情致盎然,聊得正带劲的时候,一个学生紧皱着眉头,高高地举手,示意老师他有问题。老师请他讲话,他说:“老师,如果按照同学们这么说的话,我觉得这篇课文的插图有问题。”

“哦?什么问题呢?你说说看。”

“插图上采莲女的船上堆满了莲蓬,可是她们已经被小鱼的嬉戏吸引住了,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怎么还会有时间采莲蓬呢?船上应该是空的才对啊!”老师笑了,“如果让你来画插画,你一定会画一只空船对不?”

“嗯。”

“那有没有人觉得其实船上画了很多莲蓬也没有错呢?”

“老师,我觉得这样画也是可以的,因为诗中说‘莲叶何田田’,‘田田’就是荷叶茂盛的样子,有那么多的荷叶,自然莲蓬也就很多,也许是采莲女已经采完了莲蓬才开始看小鱼游戏呢!”

“还也许她们一边采莲蓬,一边看小鱼嬉戏。”学生中间发出了第三种声音。

老师依旧波澜不惊地笑着,她温婉地说道:“孩子们,你们真了不起!你们对诗歌有自己的想象和理解,这非常可贵。知道吗?最好的画面不是在课文的插图上,而是在你们的脑子里。”

听到这里,我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巧笑嫣然的练达,四两拨千斤的轻盈,尤其是对儿童的尊重,让人觉得整堂课都那么和谐,像一幅流动着的水墨画,润,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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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我们一群有专业素养的人

某日,借班上课,我对学生说:“今天,我和大家要一起上一节语文课,你们对我这个人一定很陌生,有什么想了解的,现在就可以问一问。”

一位孩子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文丽,‘文’是文化的文,‘丽’是美丽的‘丽’,这个名字是我父亲给我起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吗?”

“我猜他一定是希望您又有文化又美丽!”

“哈哈,你真了不起!特别善于听别人讲话,也特别善于思考。你说对了!”

“老师,我想知道您几岁了?”她的问题引来了台下听课老师的笑声,大概是觉得女人的年龄是个秘密,不想童言无忌,却要我在众人面前坦白这个问题。

我也笑了,打趣地说:“我今年23岁,你们觉得我说的是真话吗?要是在判断的同时还能讲出你的依据,就更不简单了!”孩子们争相把手举了起来。

第一位孩子说:“您说的是假话,您像四十多岁的,因为您的脸上已经有皱纹了。”“哇,你真善于观察,岁月总是会在人的脸上留下印记,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也是自然规律。”

第二位孩子说:“我也觉得您像四十多岁的,因为您的穿着看上去很老气。”话音未落,老师们又笑上了,笑声比刚才还要响。

“你是一个多么直率、多么诚实的孩子,我喜欢!不过如果是我,为了不让对方难为情,我会说得比较委婉。你能把‘老气’换个词语来说吗?”

她停了几秒钟,说:“您的穿着看上去很成熟。”这回,台下响起了的不是笑声,而是热烈的掌声了。

我也满意地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同时进一步发问:“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我说的是假话吗?”

一个孩子坚定地把手举了起来:“老师,我觉得您说自己23岁是真的,因为您没有说这是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从您的笑容和声音上判断,我认为您就是23岁。”……下课了,有老师跟我说:“王老师,您今天的课前互动太精彩了,您是怎么设计的?”

我想了想说:“用专业的态度、专业的情意做专业的事,无需设计,如此而已。

很多老师上课的时候,都特别希望学生都能够按照自己的预设来回答问题。殊不知,学生不按常理出牌,恰是最考验老师智慧和专业素养的时候,也常常是课堂上最精彩的桥段。

某日,一位一年级老师讲识字课,出示了生词卡片“军舰”,请学生连读了两遍。接下来老师出示了一幅画着军舰的图,问道:“看到这样的军舰,你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一学生回答:“我觉得军舰特别牛×。”

老师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她笑容可掬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是什么,不过你用的这个词语不够文雅。哪位同学和我一样也懂得他的感受,但是可以换一个其他的词语来表达呢?”我看到好几个孩子争相举手。

一位学生说:“这艘军舰可真壮观!”

又一位学生说:“这艘军舰可真雄伟!”

另一位学生说:“这艘军舰可真有气势!”

老师一一点头表示认可,转向第一个回答问题的孩子,你能从他们说的词语里选择一个重新来说一说你的感受吗?孩子学着别人的样子说了一遍,表情很愉悦。

我一直觉得,“语文教师既是学生学习语言的示范,也是学生语言学习的医生”。窦桂梅老师说:“我是教母语的,我是教人学母语的,我是拿母语来教的”,作为语文老师,要对语言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这是专业素养也是对自己专业的虔敬之心、对学生发展审慎负责的态度。

教师的专业意识比教学设计更重要,面对学生的词不达意,教师要及时指导、点拨和纠正,才没有辜负语文教师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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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有时候孩子也是我们的老师

某年秋天,我和培新小学的学生一起上课外阅读整本书的导读课《一百条裙子》。

下课不久,就收到了张校长转来的一条短信:“王老师,您好。我是五一班的学生叫郑伊然。我非常喜欢您的语文课,也很期待拥有这本《一百条裙子》。我有个问题请教您:课上同学们讨论女孩子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会怎样做的时候,有人说要捐几条裙子给旺达,我觉得‘捐’字用得不好,因为会更加伤害她的自尊心,如果换成‘送’就会感觉更平等。您说呢?”

这短信让我我心头一震,该是怎样一个灵秀、聪慧的孩子,才能对语言有着这样超乎寻常的敏感呢?我记得当我听到孩子们如是说的时候,我只是肯定了她们的爱心,却真的忽略掉了言语的表达。“捐”和“送”,一字之差,但带给人的心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对生活有着细腻体验和感受的人才会对语言表达有着如此准确的判断,这孩子,了不起。

那天,我想了很久,教师的职责是“教”,为什么要教,教什么以及怎么教。可是,教师也必须要放下身段来学,向书本学,向同行学,向学生学。在几十分钟的课堂上,你虽然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却无法预知那些妙不可言的细节或是突然出现的波澜。永远不要轻视任何学生,每个人的内心都可能藏着花鸟虫鱼、日月山河,藏着你没有看到的风物。郑伊然,堪称我的老师。

孩子让我日渐懂得,教育就是一个人格感染人格、智慧孕育智慧、激情点燃激情的过程,教育也是师生共同成长、发展的过程,是师生相互成就、相互辉映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我享受到了人生的纯粹与美好!在自己活得美好的同时还能使别人活得更美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值得投入的事情吗?

来源:中国教师报